江崇被澆滅了氣焰,但容祈也並未因此感到半分欣悅。
恰好相反,他現在憂慮得連表面上的平靜都快要維持不住了。
阿玉探頭瞧瞧窺了一眼僕從似的騎馬跟在車後的江崇一行人,小聲問:「郎君,到底怎麼了?」
容祈默然幾息,嘆了口氣。
「他們要的,並不是我在宴會上落入什麼圈套。」他搖搖頭,「正好相反,這場宴會本身就是最大的圈套。」
見阿玉仍不明白,他也並不再解釋,只道:「我休息一下,接下來應該會鬧很久。」
正如他所料,剛到府門前便發現衙役與臨時調來的金吾衛一起,已經把整座侯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主人不在,留守的侍衛與老僕根本不敢自作主張,可趕又趕不走,只能將人全都攔在門外,無論對方威逼利誘,都硬著頭皮不開門。
雙方也不知道對峙了多久,此時都搓起了真火,牆邊連梯子都搭了起來,幾個衙役登上牆頭,正要跳進去,而他們也並非頭一批,裡面已經隱隱傳來了高亢喝罵與棍棒相擊的沉悶響動。
容祈被嘈雜的人聲驚動,睜開眼靜靜看了一會,哂道:「倒是熱鬧。」
江崇策馬到了車邊,正聽見這句話,後背頓時僵住,生怕他又把那枚要命的令牌亮出來欺負人。心中暗道,若他真敢如此,回頭拼著頭頂官帽不要,也定然得狠狠參他個遺臭萬年!
卻不想,容祈居然讓人攙扶著主動下了車。
顛簸一路,他身上傷口又裂開少許,白衣上有淺淡的血色透出,正在圍府、還試圖破門而入的眾人見狀皆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全都退了幾步。
接到報案,搜查罪證是一回事,但若一不小心把頗負聖寵的靖安侯弄傷弄死了,可就是另一件掉腦袋的事情了。
容祈視線掃過防備而謹慎的一張張臉,平靜吩咐:「開門。」
隨行的侍衛首領猶豫一瞬,低頭領命。
容祈回頭對江崇笑了笑:「寒舍地方逼仄,如此多人一起入內,怕是有些擁擠,江少尹以為呢?」
他語氣溫和,但有了不久前那句冰冷高傲的「跪下」打底,此時無論他說什麼,江崇都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費了許多力氣才把怨怒壓下,僵硬開口:「我只帶二十人……」
偌大的侯府,想要搜索徹底,二十人一點也不算多。
但容祈卻只安靜地微笑回視過來。
江崇心頭又是一陣屈辱,用力咽下喉頭泛起的鐵鏽味道,改口:「十人!」
容祈頷首:「多謝江少尹體恤。」
靖安侯府緊閉的大門終於開了。
留守的侍衛取代了原本屬於門房的位置,羞愧地對著容祈跪下:「屬下無能,本已派人去尋寧王殿下……」
容祈慢慢從他身邊走過,做了個虛扶的手勢,微笑道:「怪不得你們。盂蘭盆節將至,幾位殿下每年此時都會往城外慈恩寺祈福,不見外客。」
而這個城外可要比張家設宴的別業遠得多了——那是二十多年前周氏家眷為前朝太后一黨忌憚追殺時,作為當家主母的陛下生母捨身作餌拖延追兵、最後慷慨赴死的地方,如今雖然建起了佛寺,但周遭依舊荒涼偏僻,就算縱馬疾行,也無法在今天帶回援手。
幕後之人顯然已經算計好了這一切。
寧王不在,楚王不在,范陽大長公主不在,與他有幾分交情的另一位京兆少尹裴少陵正忙著捉拿凌辱逼死舞姬嬌雲的真兇,直到現在還抽不出身回城……
這禹陽城中權貴雖多,但恐怕如今就只剩下端坐九重宮闕之內的陛下與貴太妃還站在他這邊了吧。
可這案子又要拖延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傳入他們的耳中呢?
庭院中鼻青臉腫的僕從與官差各自被同伴拽了起來,庭院中折斷的花木也被草草清理過,但仍能看出打鬥過後的凌亂。
容祈從這一片狼藉之間緩步走過,心平氣和地吩咐:「今日府中嚴守門戶之人皆有獎賞,傷者翻倍。」
江崇臉色更青了。
容祈轉頭看他:「報案的證人……」
說到這,語聲一頓,搖了搖頭:「罷了,既然江少尹怕我仗勢報復,我便不問他的名姓。不過,他可曾指證了我何時在何地殺人,死者是誰,又被我藏屍何處?這些我總可以知道吧。」
江崇偏了下臉,發現仍跟在容祈身邊的就只剩下兩名侍衛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侍從,其他人都被留在了大門處,料想他此時也來不及再遮掩證據了,便與身旁的心腹對視一眼,開口道:「侯爺大約不知道,有一飛賊覬覦侯府富貴,數日前便已變裝潛入貴府,意圖伺機盜竊,呵,卻不料今日恰好撞見了一幕血腥場面!」
容祈失笑:「江少尹指的是我『殺人』一事么?」
似乎沒想到他還能笑得出來,江崇寒聲道:「很好笑嗎?侯爺難道沒聽說過,世上有些人因自己身體殘缺久病而導致心志扭曲,專門挑選更為弱小無助之人泄憤!」
容祈贊同道:「確實,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像是根本沒發現對方在含沙射影一樣。
江崇要被他活活氣炸,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那飛賊聲稱,看到你殺害的是個三四歲、骨瘦如柴的男童,似乎已經被囚禁折磨多日,而你在殺人之後,十分熟練地將屍體肢解藏入了瓦罐中,而那隻瓦罐——」
說到此處,一行人正好走到了一處茂盛樹下。
江崇瞧見樹下泥土濕潤,似有新近翻動的痕迹,不由冷笑:「就是這裡!給我把地面挖開!」
容祈依舊不動聲色,只有攙扶著他的阿玉才感覺到他本就沁涼的手愈發冷如霜雪。
「郎君……」阿玉擔憂地看向他。
在察覺到泥土上的翻動跡象時,容祈的心就在一點點下沉,知道自己帶了大批精銳侍衛赴宴的做法恐怕正中對方下懷,府中留守人手不足,千防萬防,此等偏僻之處到底還是被動了手腳。
但他面上卻不肯表現出驚惶,堅信但凡是栽贓,便必定會有破綻:「江少尹的話我有一事不明,那飛賊說我已囚禁折磨了受害孩童許久,可這麼多時日,難道我府中居然無一人發覺異樣?閣下可知,這滿府侍衛皆是陛下親賜,難道會知情不報、助我行此不義之事?」
正在此時,衙役們似乎有了發現,下挖的鐵鏟撞出一聲脆響,江崇精神大振,頓時找回了幾成氣勢,往阿玉臉上一瞟,嗤道:「這與陛下賜下的侍衛有何關聯!按證人所言,侯爺折磨殺人的手法可是純熟極了,只怕早已不是頭一次作案,何況這不是還有幾個心腹僕從么,何愁被人發現!」
話音還未落,另一邊已從樹下挖出了個一尺來高的陶制罈子,不仔細看還讓人以為是陳釀的好酒。
可封口一啟開,裡面便撲鼻躥出一股惡臭。
最近的衙役被熏得欲嘔,強忍著稟報:「大人!是具幼童屍骸!」
江崇大笑,隨即笑容一收,拂袖冷斥道:「靖安侯,便是玄玉令也不庇傷天害理之人!如今人證俱在,你還要如何狡辯!」
餘下衙役立即作勢要圍上前來。
容祈身旁侍衛只剩兩人,見狀也戒備起來,但聞見壇中惡臭,動作卻不由自主比以往遲疑了幾分。
唯獨阿玉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將容祈護在了身後。
容祈垂頭看著他,心下微暖,抬手按在他肩上:「不必緊張。」說完,淡淡詢問江崇:「聽說我是今天剛殺的人?」
江崇一愣。
容祈蹙眉望向那隻罈子:「不過幾個時辰,屍體便會腐爛至此?」
不待江崇回答,他直接點了個最為老練的衙役:「以你的經驗,屍身要腐敗至此,死亡時間應當是多久之前?」
被點了名的衙役沉默了好一會,才硬著頭皮為難道:「應當至少一個月前,不過壇口密封,時間可能還有不少出入……」
容祈頷首,輕輕碰了下衣上滲出的血跡:「那麼暫按月余來算吧。人盡皆知,近兩月前,我意外遇刺,傷口幾次惡化、遲遲不愈,直至如今仍稍有不慎便會開裂。江少尹的意思是,這壇中孩童是我傷重彌留時殺的?」
被這話提醒了,阿玉也「哎呀」一聲,譏諷道:「對了!一個多月前,郎君分明還因為傷勢不便挪動,一直借住在裴府呢!這位大人莫非是想栽贓我家郎君是在裴府殺的人?」
江崇:「……」
此事很是私密,只有寥寥幾人知道,而這幾人顯然不包括他。
容祈便黯然笑了笑,又嘆道:「那位報案者信誓旦旦說我將今日所殺的幼童屍體埋在此處,可如今看來,此言不盡不實,令我不禁懷疑,他到底還隱瞞了多少事情。江少尹,即便如此,你仍舊不願將此人喚來與我當面對質么?」
江崇無言以對。
他根本沒想到事已至此居然還會出幺蛾子,拋開個人喜惡再回想整件事,心中也禁不住浮現出一絲疑慮,猶豫著瞅向旁邊的心腹:「何法曹,那飛賊現在何處?」
何法曹似乎很是不樂意,橫了旁邊查驗陶壇的衙役幾眼,言語中一再暗示或許是他算錯了屍體腐爛的時間,但扛不住江崇的要求,最後還是叫人把飛賊帶了上來。
眾人這才發現他居然也披了身衙役服飾混跡在人群中,若忽略那雙過於靈活的眼睛,誰也看不出他與一眾正牌衙役的差別。
聽到質詢,那飛賊先是愣住,隨後卻極快地露出恍然神情:「小人所言句句屬實,並無絲毫欺瞞,更不知道樹下的屍體究竟爛了多久,只是……」
江崇問:「只是什麼?」
飛賊戰戰兢兢窺了容祈一眼:「只是小人嚇破了膽,怕被人發現,便藏身在了侯爺住處外的草叢深處,確實沒能親眼確認被搬出來的這個罈子里裝的究竟是不是剛被殺的孩童。」
容祈便問:「你的意思是,我將新的屍體存在房中,而後埋了這壇舊的?」
飛賊哆嗦得更厲害了,彷彿恨不得將腦袋揪下來藏進懷裡:「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他胡亂磕了幾個頭,攀住江崇衣擺瑟瑟道:「大人救我啊!小的雖是個賊,但也不忍心……那孩子太慘了,他爹剛讓人一把火燒死了,現在自己也……」
「燒死」二字猝然觸動了容祈腦中某根弦:「你口中的孩子究竟是誰!」
飛賊像是被嚇著了,手腳並用爬到了江崇身後,把自己藏嚴實了,才怯怯囁嚅道:「二、二十多年前,小人曾和個叫李孝文的孤兒做過鄰居,年初時又在西市鋪子里見過他一家,還記得他家孩子虎頭虎腦,可人疼得緊……」
他說得動情,還抹了把淚:「小人當初還羨慕李孝文否極泰來了,卻沒想到只隔了幾個月,他就……」
江崇略加思忖,瞭然道:「這便說得通了!難怪你一個蟊賊,居然敢來官府報案!」
他鄙夷地看向容祈:「樹下屍體究竟死於何時尚無定論,但李孝文之子遇害卻是此人親眼所見,不知靖安侯還有什麼說辭?」
容祈默然許久,到了此刻,他總算明白了幕後之人布局的全貌。
難怪張靜娘會出現在設宴的別院中,幕後之人要展現給世人看的,並不是赴宴時見色起意、欲行不軌的紈絝侯爺,而是一個偶然見過美貌的張靜娘便念念不忘,為此不惜設計燒死她的丈夫,又用她的獨子要挾她,想要一逞獸慾的衣冠禽獸。
而今日的宴席,大約也會被扭曲成他這個慣犯在失手摺磨死了張靜娘的獨子,失去籌碼之後瘋狂的孤注一擲吧。
聲名狼藉,手染鮮血,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讓他再無翻盤餘地。
可一旦想通此節,容祈反倒定了心。
——幕後之人機關算盡,但終究還是少算了最重要的一點。
李孝文根本沒有死。
而張靜娘也深知她自己不是個真正的寡婦。
所以她並非因為犯蠢才受人要挾設下今日的陷阱。她確實做了恩將仇報之事,但她也同樣看得清楚,只要李孝文出現,那些殺人逼奸的莫須有罪名就會立刻一掃而空,並不會真的帶來什麼致命的傷害。
唯一令人哀嘆的是,她在狠心選下這條路的時候,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她牽腸掛肚的幼子早已被幕後之人當作了必須犧牲的棋子,更沒有想到這場鴻門宴還會奪去另外一個無辜女子的性命。
容祈無聲嘆了口氣,淡淡道:「若如此人所言,李孝文之子的屍體應當還在我的寢居里。我的罪名還在其次,如今還是先讓死者入土為安吧。」
說完,揮手打發阿玉離開:「你親自帶人出城去尋裴少尹,請他務必護住張娘子,若我沒有猜錯,她在得知噩耗之後,很快就會『悲憤自盡』了。」
也只有如此,才能防止她這個幕後之人眼中唯一的破綻說出什麼不該說的「瘋話」。
阿玉卻拽著容祈的袖子,憂心忡忡道:「郎君,那你……」
容祈垂眸一笑:「不要緊,過了這兩天就好了。」
得了再三保證,阿玉這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江崇冷冷哼了聲:「侯爺還真是權勢遮天哪,人命案子也只需幾天就壓下去!」
此時爭口舌之利毫無意義,容祈便不接話,只慢慢地往繭樓的方向走。
然而,越走便越覺得不對勁。
靖安侯府佔地極廣,容祈又不喜歡吵鬧,故而繭樓附近向來沒有多少人,但今日卻似乎喧嚷得有些過分了。
除了守在各處府門院牆處的侍衛以外,剩下缺胳膊斷腿的老僕們幾乎全都聚在了這裡。
然而這種喧囂又與方才府外的對峙不同,並沒有多少緊張感,反倒更像是在熱火朝天地……
清掃?
容祈站在小樓門口,難得地懵了一下。
旁邊江崇卻彷彿明白了什麼,揚聲大喝:「攔住那些人,別讓他們銷毀證據!快把屍體找出來!」
話音未落,忽覺臉上濕潤,口中也莫名生出一股腥味。
江崇訝然地抹了把臉,卻不防抹下來了滿手通紅。
而再扭頭一看,旁邊何法曹的雙眼已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幾乎要脫眶而出,正驚恐地指著他正上方的頭頂。
也就是在那個方向,突然有個笑吟吟的聲音傳來。
「聽說你要找屍體?」房頂上不知何時站了個高挑俊秀的白衣少年,拎小雞似的,一手提著一個鮮血橫流的花面具死人,口中誠懇地問道,「不知你找的是這一具呢……」
江崇愕然倒退兩步,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花羅一挑眉,撒手扔了左手裡的死人下來,險些砸中江崇的腦袋,又望著他驚駭發青的面孔晃了晃右手拎著的屍體,笑道:「還是這一具呢?」
江崇懷疑自己在做噩夢。
容祈默默往旁邊錯開幾步,怕被江少尹暈倒時不小心牽連到。
說不清為什麼,在看到花羅那張缺了八輩子大德的笑臉時,他綳了大半天的心頭就倏然一松。
花羅卻嫌棄地瞪了他一眼,拍了拍手,回身從窗戶裡面抱出來了個三四歲的小孩子,第三次問:「又或者,你們想找的屍體是這個?」
說到最後幾個字,她的面色倏然冷了下來,飛身從房檐落下。
那小孩子也因此毫無遮掩地露出了正臉,正是被報案的飛賊信誓旦旦宣稱已經慘死在了容祈手下的李孝文的獨子,而這本該死了大半天的幼童,此時卻一臉安穩睡得正香。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花羅在江崇面前站定,一腳踩著被她扔下來的死屍,嘲弄道,「看你這一臉褶子,我怕你是活不到他變成屍體的那一天了!」
容祈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